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充满新鲜感的死亡

昨天发布了条频道,记录了我对死亡的「麻木」。

每次爸妈出门,特别是远门,都会特别给我说一次他们购买的保险凭证放在了家里什么地方。我每次也就当接受一个消息一样,内心毫无波动。死这件事情,特别是亲人去世这件事情,我不能说是麻木,而是我知道它会需要按照怎样的流程去运作。所以死亡到最后是一个物理且机械的事情,机械到他们会在火葬场门口直接购买「打包服务」,从租赁灵堂,到搭配什么花圈,死者穿什么衣服,都是在当下的流程罢了。

前几天和家里两只狗上学的狗学校老板,聊了聊动物殡葬这件事。和人的离世一样,其实当下正在经历的死亡是非常突然的,并没有那么多强烈的仪式感。送去火葬的宠物,要搭配什么鲜花、焚化用品,其实都是「别人说了算」,因为那个时候主人只能直观地感受死亡这件事。而对于死亡赋予意义是在一切都归于平静之后,才会花上好几个月、甚至好几年的时间去不断地叠加和构建。

也是因为养狗之后,我对死亡的麻木稍微动摇了一些。

比如前几天看到一个关于狗的故事,一只罹患绝症的狗被建议进行安乐死,但是主人还是带着他去了海边,让他最后在他最喜欢的海边疯跑了一次。最后狗大喘了三口气之后就在沙滩上睡过去了。之前录过一期播客,如果人生只剩下 24 小时,老婆说她想我陪着她去京都的鸭川边上呆着,最后靠在我肩膀上睡去就好。


我试着回想了一下,我到底是从哪一刻开始对死亡如此的淡漠,或者说这就是与生俱来的「能力」?

我爷爷在我小学四、五年级的时候去世了,那天我穿着拖鞋在楼下和小伙伴玩,被爸妈叫上楼时,我还穿着那双不合脚的大号拖鞋。爷爷是在晚饭后离世的,他吃下一碗奶粉兑稀饭之后,说自己有些头晕去躺了会儿,接着他开始呼吸困难,在打了一个长长的「嗝」之后突然离开了。我听着大人对每一个陆续来访的亲人复述这段经历的时候,看着他们不停流泪哽咽,我自己感觉不到一丝难过。

我很不喜欢那个房间,不是因为有人去世,而是奶奶用煮白醋的方式「杀菌」了房间。我很讨厌醋味,或许也是那个时候留下了对醋的反感。接着,我在沙发上睡去,大人们去忙殡仪馆的事情。等我再睁开眼睛的时候,我独自躺在沙发上直愣愣地看着爷爷去世的房间,他的黑白照片已经被挂在墙壁上,我看那张照片入迷,看到了我爸和我小叔的脸——我当时还在感慨,他们真的长得好像爷爷。

这是我人生第一次经历亲人的离世,我其实也有不舍,我也很喜欢我爷爷,但就是无法为这种死亡赋予过分的意义和不舍——死亡就是死亡,意味着他断了气失去了生命体征。所以到最后摆灵堂、焚化、入葬的所有仪式我都像是失去记忆一样。

我高中的时候,一度怀疑是我出现了应激反应,主动将这段记忆切断了。我后来还向父母证实过,我在爷爷去世的时候确实没有哭过,但我又确实喜欢爷爷,比如他手把手教我写字,和我一起花一下午的时间研究暑假生活每一道趣味题……


过了 30 岁的某一年,我跟妻子在同一个月相继被救护车拉进了医院,那是我第一次直观地面对死亡气息。在浴室昏迷的妻子无法回应我时,我抱着她痛哭了好一阵,但又立马切换了心态,镇定地拨打 120,在急诊室准备办理 ICU 和入院的事情,医生给了我一沓需要签署的文件,让我在知晓后挨个签字。几乎所有在 ICU 门口的人,他们都是抓瞎地乱签,而我在认认真真阅读。急诊护士还觉得纳闷,问我有什么顾虑,我说我只是在根据上面的内容思考我要如何处理「最坏的结果」。

妻子出院后,没过一周,我进了医院。昏迷并进入谵妄三天。那个时候妻子也在思考「最坏的结果」。

因为这个经历,我对死亡更麻木了,麻木到我怀疑是不是脑子出了问题。

这种麻木是直观的,比如最开始我提到的父母给我说保险放在他们家什么位置,我只是在脑子里设定了一个可能会被随时启动的 SOP——如果他们在旅行途中离世,我要按照什么流程去办理保险申报。

我当然不希望他们出事,但我时时刻刻都做好了他们出事后的准备。

很久之前,前助理的妈妈在跟姐妹出行的路上发生了严重车祸,她当着我们的面接到了这个电话,在挂上电话时,我们让她放下手中的工作马上去医院处理,也顺带问了她妈妈的情况。她离开之后,我跟我妻子沉默了一阵,同时说出了一个很冰冷的结论:「还不如死了,半死不活拖着太麻烦了。」

或许这是一种对别人死亡的冷漠,但就算是我的父母,我也希望他们如果不幸发生了车祸,宁愿就此殒命少一份痛苦,也不要拖着半死不活的身体渐渐在众人的目睹中失去「人」的属性。


昨天的那条广播,有朋友在下面问我:

麻木的是对自己毫无意义的人死亡,对自己极具意义的人死亡,会不会有种新鲜感?

𝒴𝒶𝓉𝑜𝓊𝓃𝑜𝓃𝑒𝓀𝑜

我觉得「新鲜感」这个词非常妙,它不是对死亡不敬,对我而言更像是对死亡唤起某种「意识」。但我对死亡的麻木并不是因为觉得对方「毫无意义」,而是死亡本身「毫无意义」,就像陈丹青所说的,它就是一个极其无聊的物理过程。所以我极尽可能地为死亡赋予意义,中国人常用的是「死者为大」,但我却毫无这个意思,或许是因为法学出身,我对死亡和犯罪的理解是一样的——它必须有因果链存在,而不是用死和罪来抵消所有的瑕疵和无罪推论。

现在回想起来,为死「赋予意义」就是我有一段时间被家里人怀疑有精神病的根本原因。我在自己偷偷写的小说里,有大量死亡的桥段,甚至有一些是用细节展开的方式描写谋杀、致死和死亡的过程。

我写过一个官能小说,里面只有死亡这个元素,就是一个恶魔和不同人签订契约,他们可以利用这个契约做任何事,但他们要付出的代价就是在一个周期之后必须付出自己的生命。但还有侥幸的人,利用契约在得到东西后开始躲藏逃避违约责任。于是恶魔找到每一个违约的人,开始用他们最沉迷的方式制造死亡。

其中有一个喜欢玩 SM 的女人与恶魔签署了让丈夫净身出户离婚的契约,在一场 SM 游戏里被玩到高潮的那一刻,才意识到对方是恶魔的化身,她死在了最高潮的那一刻;还有一个和恶魔交换,让感染自己艾滋病的炮友受尽折磨后,自己想要逃脱违约责任,被恶魔抓到,在一场欢愉的性爱中结束了生命,而恶魔在他耳边的最后一句话是:「你以为杀了他你身体里的病毒也会跟着消失吗……」参与破案的警察意识到,这是一场「协议谋杀」,而自己也曾是与恶魔交换过掩盖自己罪行的签署者。

这就是所谓的「新鲜感」,为死亡赋予足够多的意义。但对于很多人而言,这又是另一种极端——即对死亡的漠视——或者说是对「死者为大」这个基本哲学的根本冲突,因为死就是死,这个世界上只有「死得其所」和「死有余辜」两个选项。


死亡是极其无聊的,除非被人赋予了意义。相对应的,生也是极其无聊的,因为人们穷其一生努力地为它赋予意义,而没想过生命本无意。就像我爸妈每次出门前对我说的那些像是“交代后事”的话,想要传达的其实永远是那句“无论如何,好好活着”。

当生被赋予越多的意义,死才显得那么的可怕,因为它会让一切的意义都归咎为零。但如果生命本无意义,而当人们意识到从出生的那一刻就是在等待死亡时,那将不再是归零,而是意义被定义的开始——比如,我活在了我留下的某部作品里。

只有意识到生命本无意义,才能赋予它任何意义。

心脏于第 21 天即出现,到第 30 天左右心搏开始出现,从此再不停止,直至死亡。

陈阅增《普通生物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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