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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认平庸

这两天接待的10人死亡体验,遇到一个“教科书级别女性特质”的客人。

事情是一个蝴蝶效应的结构。起初第一轮需要表态观点时,她一直唯唯诺诺不敢举手,想要支持A观点。在开始以此表达观点时,她当着所有人的面承认自己“是因为看到多数人举手,所以自己也选择了B观点”。在听到更多人表达观点之后,她无视流程打断他人发言,想要将自己的观点改回A。主持人示意“等一下”——这里出现了一个歧义,主持人的“等一下”是为了打断这位客人破坏规则的行为,而这位客人认为的“等一下”是一定会允许自己再为自己辩解。这一轮,她被高票投出,是认为最没有眼缘或最不喜欢的表达,其中的理由有写明“从众”。

因为这个初步印象,她在这10个人的陌生社会里留下了最初的刻板印象。当她被淘汰后,不服我们给她包含“从众”定义的关键词。对于关键词,它是解释当事人在本场活动淘汰之前,集体对她的认知,由陌生人折射出一个人的某一个特质。所以关键词并不能涵盖她的一生,所以当她意识到关键词不是挑事的点时,她非常聪明地抓住了“程序瑕疵”,主观认为主持人的那句“等一下”是对自己可以为自己辩解的承诺,而主持人没有履行这个承诺,才导致了大家对她有了从众的印象。

细心的你也应该发现问题,这里面的因果是完全错乱、甚至颠倒的。


我们接触过很多客人,用主观臆断讨论假设结果的不在少数。比如,她会假设“主持人讨厌她故意不让她表达观点”,或是假设“这是流程问题,如果自己不是第二个发言就不会慌乱到说自己随多数人投票”。恰好,我们又是非常善用“奥卡姆剃刀”的人,三两下就把她的假设砍掉,最终回到最初的那个点:到底是我们因为没有让她修改投票导致了他人的从众印象,还是她最开始表达观点时就已经暴露了从众心理?

很显然,她的那句“是因为看到多数人举手,所以自己也选择了B观点”发生在观点修改之前,也发生在程序瑕疵之前,这一句话当然是造成刻板印象最初的“因”。票选她出局的人,也是因为这个初步印象,对她评价了从众一词。见问题根源被揪到,她立马切换赛道,就算在场有当事人承认自己就是票选她出局,并且因为她最初的发言留下从众印象,她也无视这个事实,认为如果有改票的流程,自己就可以洗刷从众的形象——而认为她从众的人,则觉得正是因为她一开始的发言和后来在听完别人发言想要改票的行为看上去就是从众。

她又换了一个赛道:“他们根本就没有认真听我说话。”这句话,是她在面对当事人和事实的情况下,对他人的定罪。我当然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所以立马追问:“你为什么觉得别人没有认真听你说话?现在是有人站出来承认投票的事实,你是不是也没有认真听她说话?”

她朝着我非常严肃地说:“你现在是在攻击我。”

全员愣住。

我换了个语气,继续追问:“现在是有人站出来承认投票的事实,那你是不是也没有听她说话?”

她对我说:“你为什么凶我?”

有好几个人被气得噗呲一笑,包括她身后一直懒得加入讨论的老公。


上面这段描述,有一个词无时无刻地出现——“从众”。她是从众的人吗?毕竟她最早被淘汰,整个“社会”对她的认知只能停留在最初的那一刻。死亡体验的乐趣在于,无论你是用伪装的方式还是真诚地面对大家,其实以陌生人构成的小社会里,都能互相照出真实。往往那些最不真诚的人都容易被高票淘汰。但是在当下那个需要轮流发言的场景,她因为“紧张”表达了自己内心最真实的想法。我相信她那一刻不是装的,只是她还没有背好台词站上舞台表演自己,所以本能暴露了自己的从众心理。

她当然不希望自己从众,从众就意味着要否定她的“特别”。但她是特别的吗?某种意义上来说是,她是第一个在工作室和我们理论的人,只是理论的方式是用一大堆假设来推导出她想要的结论,而我们又非常善于揪出问题的本质和将不停切换赛道的人拉回到问题本身。所以当她没办法将我们拉进她的逻辑谬误里时,最终竟然用“你为什么凶我”作为新的赛道。

这个案例的有趣在于,她为何如此反感“从众”这个定义?不仅仅是因为我们给到她的关键词,而是当她意识到自己留下的从众印象,正是她最开始那个本能的发言暴露了她就是个从众的人。这种攻击不仅仅是对我们这个“表象”,更多的是对内指向了她的“内核”,对内攻击是无解的,所以此时此刻必须找出一个罪人,来负责她的“下意识”——于是,一大堆外归因包裹着这个脆弱的内核,以为没人看见。


承认自己平庸很难吗?当然,因为这就意味着自己将要丧失“自命不凡的特别感”。但如果这个评价来自于陌生人,这种“伤害”更大,加之在最开始就因为本能暴露了真实的模样,无论后面如何表演,大家都会因为最初的刻板印象而觉得“割裂”。这就是人与人形成关系的意义,你既能看到别人,也能让别人看到未曾发现的自己,通过自我探索,一起看到彼此都没有看见过的真实的自己。

我很能理解一些人无法承认平庸的原因——比如创作者,平庸就意味着失去了存在的价值。但是平庸本身没有任何标准,所以只有通过对比自己的“特别”才能指证他人的平庸——也就是说,当平庸的概念消失时,特别的概念也会跟着崩解。只是那个当下,在她的世界里,“从众”就是她为了凸显自己特别的那个平庸参照物。

老鹰和鸡毛掸子都有毛,但他俩爱惜羽毛的前提是不一样的。

自命不凡症候群

纳西索斯是一个美男子,被复仇女神涅墨西斯设计,在一个水塘边看见自己俊美的外表,从此就在水边欣赏自己的容貌直到憔悴而死,变成了一株水仙花。

这中间省略了很多故事,比如全希腊的女性都为纳西索斯的容貌所倾倒,山林仙女厄科被拒绝后,悲痛欲绝而死变成了回音女神。也就是说,促成纳西索斯成为“妇女之敌”是有一个最为核心的原因——他有一副自命不凡的俊美面孔且确实拥有一副俊美面孔。

那如果确实没有“俊美面孔”的人,同时又自命不凡——这就是所谓的自命不凡症候群。


人有“自命不凡”的权利吗?当然,人们更倾向于寻找、解释和记住那些支持自己已有观点、信念的信息,这就是所谓的“确认偏差”。所以当有人被评价“特别”,甚至这个评价的角色还是具有一定身份、地位差别的,这种“特别感”就会更具价值。

群体追求的是广度,广度越宽,认同感越全面,群体感越明显;而个人追求的是深度,深度越深,认同感越“特别”,从而追求个体间的有效社交。

——《匿名评论的游戏规则》

但是很可惜,并不是所有人都实际得到过来自于他人、特别是那些“特殊个体”的对“特别”的肯定。于是,人们要开始追寻另一种更为抽象的“特别感”。抽象即没有标准,你认同的特别在他人看来可能毫无意义。为了让双方都可以同频某种意义上的“特别”,于是人们找到了折中的游戏规则——贴标签。


星座、八字、血型、九型人格、MBTI人格……大部分的玄学因为采用的“归纳法”而非“演绎法”,所以其结果都是“可能”,当可能命中时,人们就会觉得“准”。但是别忘了,那些觉得不准的,或是根本不感兴趣没看过的样本全部未被统计。也就是说,归纳法的玄学利用的是“幸存者偏差”的游戏,让它的准确度得到了“样本保证”。

当然,我并不是对玄学不敬,我本身也有从事这方面的工作,只是我们把顺序搞错了——科学-心理-哲学-宗教,玄学如果属于宗教层级的东西,一开始就用来下定义,不仅没办法针对“个体”溯源真相,甚至连找真相的理由都被拒绝了——他金牛座嘛,就是这样的人。

如果没有这些标签,则需要通过另一些实际存在的事件来支撑自命不凡的气质,否则要开始拆解“气质”这件事可能会带来更大的“麻烦”——解构是一个极其残忍、冷血、中肯、不提供情绪价值、带着批判性思维的行为,任何一言一行都可以作为依据,来找寻一个最底层的真实想法。举个简单的例子,人们总是受困于“沉没成本”,不愿意放弃已经投入的人事物,并不是不舍得,或许我们再深入一点,就可以揪出那个让人羞耻的原因——你只是不愿意承认失败罢了。

相反,这些标签又是快速了解一个人的“刻板印象”,且它看上去更容易引导到“特别”这个点上。比如我的人格是INFJ,只占世界的1~3%呢!怎么样够特别了吧?那你算一算100÷16等于多少,是不是这样看起来,好像每个人格都成了世界百分比的个位数了?但是我们换一个思路,如果这个标准并不是统一的呢?比如有人觉得白羊座冲动易怒、金牛座非常固执、双子座半灌水响叮当、巨蟹座妈宝、狮子座自以为是、处女座挑剔龟毛、天秤座纠结拧巴、天蝎座锱铢必较、射手座毫无真心、摩羯座死板无聊、水瓶座上帝视角、双鱼座又蠢又渣……好吧,每个星座只要你有标准,都可以说出一个最令人讨厌的标签,然后成为一种拒绝他人解释的“刻板印象”,那这种“特别感”就会从根本上被颠覆。


我很喜欢别人聊天时总是把星座挂在嘴边(当然,我也会用这种方式去钓鱼执法),当他们提出对某个星座刻板偏见的时候,我就会立马举出一个与之相反的例子,归纳法就此失效,那我们是不是应该回到人物本身,把问题找到,而不是用一句——“我主管是个处女座,我根本受不了他”给一笔带过。

其实,每个人都是“特别”的,特别是当他们在听到另一人讲述关于他的“特别”的故事时,潜意识的竞争心态就会被激活,按照顺序发言就可以让人们坦诚“更特别”的故事。与此同时,人类的记忆因为具有杜撰的特点,所以事件、感受和认知,这三个要素缺一不可。任何一个环节有虚假的成分,另外两个环节都没办法“符合逻辑”——因此,这个时候又需要更多的“符号”来掩盖任何一个环节的虚假。

玄学、神秘学、甚至是宗教,符号更像是人类的集体潜意识,光代表希望、黑暗代表恐惧……人们在集体潜意识达成的同频会更容易且更抽象——当下这些东西足够多时,就可以多到像是纳西索斯看见水中的倒影一般——我好特别啊,我不用羡慕别人的经历,因为我根本看不上那些事情……

callback一下《死亡.exe》,人们在谈及死亡时,无论是朋友、至亲的离世,还是自己的濒死体验,死亡很难通过冰冷的逻辑解释清楚。因为死,就是仪器的报警声、救治方案的陆续失效、意识的丧失甚至进入谵妄、大小便失禁……因为无法完全通过理性解释死亡,所以情感部分就变得尤为“真实”。“死亡”和“死亡话题”都是极其特别的,特别是当自己还有濒死体验获得某种认知重构时,记忆会通过加强“死亡”的方式让它变得更加浪漫和抽象,从而凸显出更为强烈的“特别感”。直到这种经历被完全渲染成了对比度过高、流光溢彩、跟那些AI几秒钟创作出来的作品几乎一样的状态时,这种“特别感”又会完全丧失。

如果可以,我觉得用“恐怖谷效应”来类比这种“特别感”很合适。只有在最接近真实、理性的边界处,它的特别感才是最强烈的,直到过犹不及不再真实——虽然故事还是真实的,但是记忆已经加工得过量了。


也就是说,当一个标签被反复提及、重复加工后,它给人的“特别感”就会渐渐丧失。除非,我真的拥有他人未曾有过的体验、经历。否则标签带来的自命不凡更像是一种症候群,跟这个信息时代一样,被各种标签贴满。当我们再一层一层撕掉时,里面的那个人到底是谁,又或者当标签被撕掉时——一些血肉也跟着被黏了下来,直到被撕成了一团血肉模糊的“自命不凡”。

“我好特别”是需要证据的结论,而不是解释一切的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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